你与我的故事仍在继续。
灯火不灭
海浪将一盏油灯从海底抛出,弃置在沙滩上。
我不认识油灯的主人,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又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
我拾回油灯,换下了潮湿的灯芯,点燃了它——虽然只剩下了枯瘦的灯架。那束火光并不属于这盏油灯,它属于我柜子里的灯芯。
橘红色的灯光陪伴着我入眠,仅此今晚。或许明天这个灯架就会有另外的用途,再过几天,没有人会记得它曾是油灯,它也许能成为鸟笼,它也许能成为杯子,但它不会再是油灯。
灯芯见底,于是火焰开始灼烧灯架,苔枯被火焰吞噬,暗绿色的火焰像是海底的幽灵。沉船的海军,贪食的海嗣,无声的海洋。这盏油灯像是一把枷锁,它把历史锁在了海底,却被沉默的海打开。也许它也曾尝试过记住这段令人颤心的故事,它也曾尝试过开口诉苦,但直到海水填满了它的口腔,咸味从头窜到尾,才令这个不曾低头的它闭嘴。
苔枯开始嘶吼,他们跳跃,他们挣扎,他们带着火焰落在木板上,落在墙壁中,他们点燃了这个腐朽的木屋,今夜,伊比利亚燃烧了一具尸体,苔枯逃跑了,只剩下碳化的家具。油灯放在破败的残骸之上,现在它变得更加耀眼,虽然不在燃烧,却装满了太阳。
海浪看到了这场悲剧,于是他张口,说话,他将继续掩盖真相,他将再一次带走油灯。某一夜的潮涨潮落,第二天,人们便开始往内陆搬迁,第二年,人们便忘了这里有一个村庄曾经出现过。
于是,油灯会第二次打破枷锁,会有第二个我捡起它,苔枯会燃烧第二次,海会咆哮第二次。
直到第一千次,第一万次,人们会突然想起,这个只剩下灯架的油灯,曾经被一个审判官提起,站在了灯塔的面前,站在了大群面前。他燃烧着他的生命,不是幽灵的暗绿,而是希望的深红。
静谧的伊比利亚依然静谧,但她不曾熄灭。
我不曾抬头
我的同桌是一个波特(
他的眼睛从来都是无神,但那只是从外面看,他的眼睛永远聚焦在他需要的地方。
波特似乎对自己都非常严苛,他们每一天的休息时间只有
他做理科题的方法特别无脑,大家应该都猜得到,比如暴力枚举计算,构建三维物理模型,模拟化学反应,排列组合生物基因,虽然有几次我看到他的脸因为计算变得很红很烫,就像是我们发烧了那样,大概是遇到了什么需要特别技巧的题,暴力可能会很麻烦,大概是他的
所以对于他来说,做文科的题才是最头疼的,如果他有头的话。他总是问一些阅读理解中存在的物理学问题,他理解不了为什么能够做到“泪如泉涌”,他也无法理解什么叫“如坐针毡”,更何况“喜极而泣”。
他没有回忆的概念,
他只知道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完整地记录在数据库里。
他会反驳我们梦中的不合理,
他会疑问我们不明不白的情绪变化,
他会学习我们在相拥相抱时产生的感官波动。
于是他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拟造现实中不遵循物理学规则的那一部分被称作为「希望」;
他明白了眼球在无主观运动时产生的液体是因为「悲伤」;
他明白了人们在炎热的夏天选择了将别人包含在自己手臂组成的圆柱空间中是因为「喜悦」;
他明白了人们聚焦在另外一个人的光点与说出的随机事件悖论是被称作「爱」的表现。
在我们目送他走出校门参加国际赛事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他跑上前,他抱住了我们,他留下了眼泪。
“人和波特又有什么区别呢,人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不理解为什么明明大家都指向了同一变量,却最终只有他走上了考场;
他不理解为什么明明人类没有预知未来的可能,却还是要许下此生之外的誓言;
他不理解为什么明明人们已经发生了显著的生理学进化,却在因为“不想长大”而哭泣的时候笑脸相迎。
我们又能如何回答。
我的眼睛无神是因为我的思维不在课堂上,那个时候我在发呆;
我的听力没写是因为我根本无法听清听力念的什么,我无从下笔;
我的脸颊红润是因为我为自己没能竭尽全力而羞愧,我并没有思考;
并不是所有人都时时刻刻思考,并不是所有人都时时刻刻努力,并不是所有人都时时刻刻迭代。
我也许并不是学习的料,我也许一辈子都低下头看着这路上的青泥绿草,那是我的风景,但他总是抬头,他看到的比我多,他想的比我多,他做的也比我多。
我不曾抬头,他却不曾低头。
但命运如此,他会因我的离开而流泪,而我会因他的成功而欢呼。
踩着云朵逃跑
近日闲暇,总是回忆起小时候的时光,那时的屋子后面有一条河,很清澈,和现在城市中的人工河完全没法比。那时候就是孩童们的秘密基地,小时候很轻,可以直接踩在水面上,当大人们拿着鸡毛掸子的时候,我们就拼了老命地往河里跑,跑到河边大人们就止步了,他们没有办法踩在河上,只有用船或者游泳才抓得住我们。
后来我们发明了一种新的游戏,比比谁更轻,我们总是比着谁跳得更高,降落的时候像片羽毛,落得很慢,落得很轻。踩在房顶上玩耍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很担心,害怕我们推推搡搡掉下来,但事实上失足滑落的时候就像是秋天的落叶一样,一下子就扑到了大人们的怀里。
于是,我们在春天与柳絮为伍,夏天同萤火虫飞游,秋天伴落叶起舞,冬天迎雪花遍地。那是小时候很快乐的一段时间,后来回城里疯狂地炫零食就长胖了,有一次跑进河里溅起了多么大的水花。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我不小心倒了爷爷的古茶,还打碎了一个陶瓷杯子。爷爷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黄金竹竿,第二件事就是找我。
我和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跑到了河中央,爷爷就追到了河边。哪想到他居然带着远程武器——他把我的弹弓带来了,呜呜呜。然后就在河边捡一些像样的石头攻击我。我带着小伙伴跑,跑到河的另一边,居然被爷爷的茶友拦截了,他们两面包夹,把我们困在了河中央,然后爷爷让父亲划船来拎人。
我们着急着,小伙伴让我使劲跳,于是我们便跳了起来,前两天刚刚瘦了几斤,今天天气也不错,谁知道居然飘起来了,我们在大人们的注视下飘了上去,这个时候爷爷就急了,他开始大喊我,父亲在船上找绳子,可惜绳子没法飘起来。我以为他们打算开飞机来抓我了,赶紧用我自学的狗刨往上窜,直到钻到了云里面。
云的触感和小河差不多,都是很轻很轻的,我们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生怕掉下去被爷爷捞个正着。虽然从远处望是白色的,但事实上还带着大块大块的透明,就像是下一步就会直接踩空一样,虽然我们本来就在凭空行走。
我们跑啊跑,跑了很久很久,云上的星星很清晰,我们看日出,看日落,看头上蓝天,看脚下彩虹。
后来,后来呢?爷爷派了个小胖子用绳子拴住,把我们找到后一起拉了回来。
回去过后饿得像只狼一样,吃了云朵糕,吃了彩虹饼……
后来,后来呢?
后来梦醒了,昏暗的房间里疲惫的我。
大地巡礼:余烬黄昏
这是我行走于这片大地的第
这是一个冬天,这个冬天也将额外寒冷。我踏出船只,这意味着身后繁衍交错的水上之行告一段落。面前是一棵向下生长的巨树,我只看得见它的根部,一切枝芽均不可见。我沿着根向下行动,这条路很长,我走了
我已做过很多次这样的选择,也许是在某次星际穿越之时面对向前的战舰摧毁脚下站立的基地;或许是在起起落落的航机之间操纵升降的廊桥;又或者在路上遇到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与她一同掷出硬币,摆落棋子。
我想着,选择了一条能看见天空的路。
我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不远处依然是双向的分叉,于是我向着天空一直移动——虽然天空离我依旧那么远。这并不重要,我的视线中只会存在脚下的路。踢开的石子在几步之后便向后移去;洒下的汗迹也逐渐远离。唯有天空永恒不变。
那片天空从我小时候就如此绚烂,我看着它很久很久,我祈望有一天我能够用手触摸它,我将坚实地踏在云梯之上,一切的虚无缥缈都会在我的身后变为实体,而虚伪的天空将被我撕碎,我将亲眼看见星辰。
我从无限分裂的古树上跃出,走在一片黑白交错的平原之中,这是一个巨大的国际象棋的棋盘,无数的河流从中流淌,从远无尽头的东方,穿过不同的大大小小的支流,有些水被挡在了中途,而更多的流则是驶向了远无尽头的西边。这水源源无穷,或许它们从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回到了东方,周而复始地进行着流动,但我并无在意。
我捧起流水,它们在黑白交错的土地上显得透彻,明亮——或许是此时将要落下的太阳照耀而成的美景,而这水的清凉,一瞬间,洗尽了我身上的困倦,有一股知识袭入我的脑海,我并没有学习过这些的印象,却突然有所耳闻。
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古书历史中所提及的,承载着记忆的泉水。泉水无穷,则知识与回忆同样无尽。有人曾经装满了水壶,一饮而尽,于是他梦见了千年之前,帝王与宫女令人痛心的爱恨情仇;有人浸湿衣襟,预见了千百年后,数字世界与赛博宇宙中的电火花摩擦。也有贪婪的人跃入了泉水,一瞬间却全身麻木,从此再无生机。
泉水如蛛网一般交错盘织,流过巨大的棋盘,仿佛天地为看客,以日月为棋,过去与未来各执一手,跨越千古的博弈。
我并非棋子,我于这棋盘而言无非蝼蚁,我不过文明的尘土,我无非时间的蜉蝣。
此时,终点近在咫尺,而天色将近黄昏。
我看到了我的归宿,尽管那并不合我意,但命运如此,渺小如我,也只能坦然接受。
眼前的落日如同一颗巨大的红球,它正在竭力地燃烧,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它正在与我对视。
我未曾这样看过太阳,脸颊上已经沾满了汗珠,我感到一丝燥热,脚下的草已经有了星星火花,飘出灰烬的味道。汗珠蒸发了,有一种烫伤的疼痛感,但并未令我不适,或许是痛觉神经已然麻木,我感觉到火焰将我包裹。
我正在燃烧。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灵魂已经飘出了枯朽的躯体,脚下只剩下一具漆黑的骸骨。它陪伴了我如此久,从旅途的开始,到旅途的结束,到……黄昏下唯一生命的余烬。
这一场巡礼,贯穿了整片大地,从新生到死亡。
而我的死亡,将会奠定终点的钟声。
意识弥留之际,我想起了一首远古的诗歌……
终末临近,旅途未结
蓦然回首,见证永恒的落幕
穷此一生,求索青春的回音
远路
日暮
寻路
收录于《东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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